经典启蒙教育的主要方法不外乎背诵、抄写、教授等,以及惩戒、因势利导等方式,这些童蒙经典教育的导向都是为参加考试服务。
金滢坤唐五代儒家经典的启蒙教育
(作者:金滢坤,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)
关于唐五代儒家经典的启蒙教育,学界一直关注得很少,更多的是研究敦煌文献中发现的童蒙读物。唐五代科举考试主要以儒家经典为内容,直接影响了童蒙教育的内容,以《孝经》《论语》为核心,兼及“五经”的儒家经典,就成了童蒙教育主要内容,也确立了后世童蒙教育重视儒家经典教育的传统。笔者在大量收集传世典籍和敦煌文献、墓志的基础上,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梳理和研究唐五代童蒙教育中经典教育的内容、方法以及影响,以期对该问题有个整体的认识。
一、童蒙教育与经典启蒙
隋唐五代童蒙教育大致可以分为识字、读经、属文和专习四个阶段。如中宗朝李恕的《戒子拾遗》中记载培养子弟的方案:“男子六岁教之方名,七岁读《论语》《孝经》,八岁诵《尔雅》《离骚》,十岁出就师傅,居宿于外,十一专习两经”。从这一方案来看,童子在六岁时须接受识字、名物、节气和天文等生活知识的启蒙教育;七岁开始读《论语》《孝经》等,接受经典启蒙教育;八岁开始读《尔雅》《离骚》等,进行文学启蒙教育;十岁外出拜师,进一步深造;十一岁就可以专习两经等通经教育,以便参加童子科考试,或为将来参加更高层次的科举考试做准备。当然,这只是士族之家比较理想的启蒙教育计划,并不能代表所有唐五代启蒙教育的全部。从笔者考察的情况来看,唐五代童蒙经典教育有以下特点。
(一)童蒙教育以儒家经典教育为主
1.以《孝经》《论语》为核心
从笔者统计《旧唐书》《新唐书》《全唐文》,以及唐五代墓志资料、敦煌文献中有关资料来看,唐五代童蒙教育以儒家经典为主,尤以《孝经》《论语》为重,也是自汉魏以来童蒙教育就重视《论语》《孝经》的传统。童子在六七岁就开始接受识字、名物等知识教育,同时培养孝道和仪礼等行为、举止规范,为诵读《孝经》《论语》打好基础,再诵《春秋》《诗经》《尚书》《礼记》《周易》“五经”,甚至涉猎“九经”,大致遵循因人而异,由浅入深,由少而多的“循序渐进”的原则。
唐五代童蒙教育重视《孝经》《论语》的原因,首先是由《论语》《孝经》的内容和国家需要培养的人才决定。《孝经》“以纪天经地义”,《论语》“以纪先圣微言”。李华曾经指导外孙读书云:“汝等当学读《诗》《礼》《论语》《孝经》,此最为要也。”但《诗经》《礼记》的难度较大,童子最早的启蒙教育则是以《论语》《孝经》为重。杜佑说:“《论语》诠百行,《孝经》德之本,学者所宜先习。”但具体实践中,通常以《孝经》为先,《论语》为后。如薛鲁鲁“儒家之令子”,“五岁能诵《孝经》十八章,七岁通《论语》廿二篇”。又权顺孙,幼有敏志,“读《孝经》《论语》《尚书》”。元衮,“六岁入小学,读《孝经》”,“七岁学《论语》”。这应该是由“蒙以养正”即童蒙教育的根本性质来决定的,童蒙教育重在“义方”,“以明尊卑之义,正长幼之序”,因此,宣传“百行孝为先”,以“孝为本”的《孝经》,对培养和端正儿童的品性和行为举止无疑尤为重要。《论语》的地位要高于《孝经》,虽然有“半部《论语》治天下”说法,被视作治国利器,但《孝经》宣扬的忠孝观念,更加符合最高统治者的统治需求。开皇十年(590),隋文帝就亲自主持国子学释典仪式,并命国子祭酒元善讲《孝经》,宣扬忠孝,足见官学对《孝经》教育的重视。唐高祖十分重视《孝经》启蒙教育,在武德七年(623)专门下诏,奖拔表彰史孝谦为两个幼子“讲习《孝经》,咸畅厥旨”,强调“义方之训,实堪励俗,故从优秩,赏以不次”,借以加强《孝经》教育。唐太宗也说:“百行之本,要道惟孝……齐礼道德,耻格之义斯在。”唐玄宗亲自御注《孝经》,在天宝三载下令“天下家藏《孝经》一本,精勤诵习。乡学之中,倍增教授,郡县官长,明申劝课”。童子先读《孝经》,后读《论语》,除了内容方面的原因外,应该与《孝经》较为简单,内容比较少,比较容易被幼童掌握有很大关系。
其次,科举考试强化了童蒙教育中《孝经》《论语》的地位。唐五代童子科考试的最主要内容是《孝经》和《论语》,直接刺激了童子学习这两部经书的积极性。童子科考试,“习一经兼《论语》《孝经》,每卷诵文十科(条)”。如后唐天成四年(929)正月,幽州节度使赵德钧孙赞,“年五岁,默念《论语》《孝经》,举童子”,赐别敕及第。唐五代明经、进士、秀才等常科考试,均须兼修的《孝经》《论语》,也就意味着举子都必须从小修习这两部经书。在唐五代科举指挥棒的指导下,科举考什么,士子就学什么,因此,士人想参加举业,就必须从小重视最基础的《孝经》和《论语》的启蒙教育。
2.兼及“五经”
“五经”作为中国古代圣王、贤哲治理国家的经典和法宝,备受重视。正如归崇敬所云:“‘五经’‘六籍’,古先哲王致理之式也。国家创业,制取贤之法,立明经,发微言于众学,释回增美,选贤与能。”因此,唐五代童子在接受《孝经》《论语》启蒙之后,便会诵读《尚书》《春秋》《毛诗》《礼记》《周易》等“五经”,“五经”对儿童而言难度有点大,只有比较聪慧的儿童才敢修习“五经”,属于超前教育,多数情况是选习“五经”中的一两经,罕有通“五经”者。
“五经”中最受童子欢迎的应该是《春秋左传》。《春秋左传》“文采若云月,高深若山海”,有“文之有左、马”之美称,“言简而要,其事详而博”。在隋唐“以文取士”的风气下,童子读《左传》可谓一举两得。不仅如此,《左传》讲的是“历代君臣大本,成败大较,忠贤功用,奇正方略”,唐人称赞其“为百王不易法”,远超《史记》。如中唐马燧“年十四从师讲学,因辍卷喟然曰:“大丈夫当建功立名,以康济天下,岂能矻矻为章句儒耶?”马燧“读《左氏春秋》、孙吴《兵法》”,“会其归趣,如指诸掌”,后来成为抗蕃名将,应与此有很大关系。吕温曾云:“所曰《春秋》者,非战争攻伐之事,聘享盟会之仪也,必可以尊天子,讨诸侯,正华夷,绳贼乱者,某愿学焉……尝阅雅论,深于《春秋》,其间所得,实曰渊正……童蒙求我,兄得辞乎?朝闻夕死,某可逆乎?”吕温年幼之时,就师“从陆贽治《春秋》”。由于《春秋左传》相对来讲难度较大,一般是在童子学习《孝经》《论语》之后,年纪稍大,才学习。如垂拱元年(685),高殇子知“诗礼之规”,十五岁“通《左氏春秋》及《尚书》”。又殷践猷,“年十三,日诵《左传》二十五纸”。年纪较小的童子,需要老师教授方可修习,如贞观中,薛震六岁,就“受《左传》于同郡韩文汪,便质大义”。史学家刘知几十二岁,就由其父授《左传》,“期年而讲诵都毕”。中唐以后,士人重《左传》应该与古文运动重《左传》,形成“春秋学派”有很大关系。加之,《春秋左传》讲的是“王道之正,人伦之纪”,长庆二年(822)二月谏议大夫殷侑建议,以《左传》《公羊》《穀梁》置三传科,“以劝学者”,穆宗于是下诏设三传科,对及第者优予处分,劝勉学子积极研习三传,此举必然也激发了童子读《左传》的热情。
《周易》,司马迁将其列为“群经之首”和“大道之源”。唐代吕温也说《周易》,“可以正性命,观化元,贯众妙”。唐五代童子学习《周易》的情况相对较少,主要是因为《周易》内容深奥,实用性不高,童子学习难度大。仅见唐休璟、李慈、吕方毅等少数才智出众的童子修习《周易》。
在科举考试“以文取士”的情况下,学习《诗经》无疑对童子生活知识启蒙和文词修养至关重要。唐太宗“爰自幼年,夙禀庭训”,就曾“学闻《诗》《礼》”。后来,李唐还将学习《诗》《礼》作为皇室庭训,下诏要求诸王“敦《诗》闻《礼》”。由于《诗经》一般也是童子在修完《孝经》《论语》之后,才学《诗经》。如贞观中,十一岁的童子李慈诵《孝经》《论语》《周易》之后,才习《毛诗》,“时号神童”。又元和中,杨行立“七岁通《孝经》《论语》,十岁明《诗》《礼》”。
中国古代“王者设教,劝学攸先,生徒肄业,执礼为本”。孔子说:“不学礼,无以立。”唐人赵匡亦云:“立身入仕,莫先于《礼》。”显然,《礼记》对规范童子行为举止的启蒙教育具有最重要意义。《礼记》内容较难,一般童子需要从师诵读。如唐初唐休璟“少孤,授《易》于马嘉运,传《礼》于贾公彦”。褚无量“幼授经于沈子正、曹福”,“尤精《礼》、司马《史记》”。安史之乱后,藩镇割据,“四王之乱”,造成了政局不稳,社会失序,德宗深感“万品失序,九庙震惊”,希望以“礼”来匡正天下秩序,巩固其地位。贞元五年(789),德宗增设“三礼科”,专门鼓励举子以《礼记》《仪礼》和《周礼》为业,客观上也促进了童蒙教育对《礼记》的重视。
《尚书》对童子来言,是最难读懂的儒家经典。《尚书》记录了虞、夏、商、周各代的典、谟、训、诰、誓、命等文献,被视为中国古代帝制社会治世经典,也是贵族、官宦子弟,以及士大夫必修的“明王道”之学。《尚书》所用的语言、词汇比较古老,言语艰涩难懂,年龄稍大的童子才能选习。神童刘璿也是先读《诗经》,后诵《尚书》。最典型的例子是刘知几,其父为了让其读《尚书》,“屡逢捶挞”,学业还是进展很慢,后来其父随其所愿,先学《左传》,再学《尚书》,反而学业精进,效果非常好。后唐同光二年(924),七岁童子郭忠恕登童子科。有诗云:“在昔举神童,广场推杰出,《尚书》诵在口,《何论》落自笔。”说明《论语》相对简单,郭童子已经能够随意默写,而《尚书》只能口诵而已。P.2643《古文尚书》末有“乾元二年(759)正月二十六日义学王老子”的题记。这是敦煌文献中所见的唯一一件学郎学习《尚书》的实例。
总体而言,唐五代童子诵读经典基本上以《孝经》《论语》重,兼及“五经”为主,内容罕有超过“五经”的范围,仅见卢迈早岁从师“崔文贞公讲学至《穀梁传》”。多数情况,只要是童子能够诵读《孝经》《论语》精熟,就成了所谓的“神童”,进而参加童子举、童子科考试了。一般童子能诵读《孝经》《论语》都比较困难,读三四部经典的童子就已经非常厉害了,罕有通读“五经”者,极少数童子会选读《老子》《尔雅》等。如唐初李慈十一岁,能够诵《孝经》《论语》《周易》《毛诗》《尚书》等五部经书,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“神童”,实为罕见。又裴耀卿八岁时,就已经修《毛诗》《尚书》《论语》和《礼记》了,应当也少不了《孝经》,因此“神童擢第”。又权顺孙幼有敏志,读《孝经》《论语》《尚书》,“凡举措语言,循理谕义,出常童远甚;方肄小戴《礼》,业未竟而感疾”。又天宝中独孤及“七岁诵《孝经》”,“后博究五经,举其大略,而不为章句学,确然有可大之业”。又如元和二年(807)卒的九岁小孩萧元明“已诵得《孝经》《论语》《尔雅》《尚书》”。又杨行立,“七岁通《孝经》《论语》,十岁明《诗》《礼》”,可惜早卒了。更多的时候,说某童子能修“五经”,应该是一种溢美之词。如《旧唐书》云,郭承嘏“比及成童,能通《五经》”。
二、从儒家经典向文学的转变
唐初童蒙教育基本上以儒家经典为主,其主要原因是在唐初科举考试中明经科的地位较高,儒学较盛,名儒聚徒讲学的情况比较常见,士庶子弟有较多机会从师名儒受教,故童蒙教育以儒家经典为主。如唐休璟“少孤,授《易》于马嘉运,传《礼》于贾公彦”,二公均为当时的名儒。褚无量“幼授经于沈子正、曹福,刻意坟典”,“尤精《礼》、司马《史记》。即便是地方子弟,也有机会师从当地名儒。如名儒曹宪在江都讲学,生徒多达数百人,不乏有童子在其中,卢照邻十余岁,“就曹宪、王义方授《苍》《雅》及经史”。
为了振兴儒学,推动科举考试的公平性,经过唐太宗、高宗组织孔颖达等名儒的不懈的努力,对儒家经典进行了大规模的整理。永徽四年(653)三月,高宗颁布孔颖达等整理的《五经正义》,要求国子监、州县学等官学系统按此标准注疏进行讲解,作为科举考试评判标准。“五经”的标准化的同时,也抑制了唐人对儒家经典的研究。加之开元天宝以后,进士科的兴起,明经系诸科地位下降,形成了“三十老明经,五十少进士”的局面。经学教育遇到前所未有的衰落景象,“其先进者,亦以教授为鄙,公卿大夫,耻为人师,至使乡校之老人,呼以先生,则勃然动色”,与魏晋时期“以讽诵章句为精,以穿凿文字为奥”的风气截然相反。大文豪柳宗元也感慨:“今之世不闻有师,有辄哗笑之,以为狂人。”他还赞扬韩愈“奋不顾流俗,犯笑侮,收召后学,作《师说》,因抗颜而为师”。然而,韩愈作为古文运动的领袖,所传授的内容已是文学,与经学关系不大。盛唐以来经学教育的衰败,直接影响到了经学在童蒙教育中的地位,反而被文学所代替。
其实,这一转变在唐前期就已显现端倪,贞观末进士考试就出现了“体性轻薄,文章浮艳”的现象,时有童子杜易简,“九岁能属文,及长,博学有高名”,后登进士第。随着武则天专权,由于其“颇涉文史,好雕虫之艺,永隆中始以文章选士”;在其君临天下二十余年,“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达,因循遐久,浸以成风”。受朝官选举和科举考试的影响,童蒙教育也有所变化,童子先属文,后诵经的情况逐渐增多。如总章二年(669),宋璟“七岁能属文,一遍诵《鵩鸟赋》”,到了年十六七岁,才读《易经》。又景云二年(711),宋裕“五岁诵古诗,十二明《左氏》。此类情况不少,恕不一一枚举。
盛唐以降童蒙教育崇文轻经的趋势更加明显。开元天宝以后,吏部铨选和礼部科举考试“以文取士”的标准更甚,诗赋成了进士科考试的最重要内容,更加助长了全社会崇文的风气,也改变了童蒙教育的内容。与此同时充当家学、私塾、乡学、村学等各类形式的学堂和学校的老师,多由官员、落第举人,及其女眷承担,而这些人随着社会的变迁已经多擅“属文”即诗赋,轻经义,无形中自觉地改变了童蒙教育的内容。因此,开元以后,童蒙教育崇重诗赋的情形,大有超过《孝经》《论语》等儒家经典的趋势。很多时候,童子从小就直接读诗书,进而学习如何写诗赋。开元四年(716),苑咸才七岁,便“诵诗书,日数千言,十五能文,十八应乡赋”,不再提读《论语》等儒家经典的事。基于时代发展的趋势,即便是世儒之家也开始注重诗赋启蒙教育。如宋庭芬,世为儒学,但“有词藻,生五女,皆聪慧,庭芬始教以经艺,即而课为诗赋,年未及笄,皆能属文”,“德宗俱召入宫,试以诗赋,兼问经史中大义,深为赏叹”。像宋庭芬这样世为儒学,兼通诗赋,教授子弟时,重视诗赋是一种时代趋势,并非其特别之处。当然,中晚唐也不乏一些没落旧士族,为了维护旧秩序,坚守经学,反而不愿属文,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李德裕。虽然李德裕自称家不置《文选》,“尤精《西汉书》《左氏春秋》,耻与诸生同乡赋,不喜科试”,但还是受整个社会崇文风气的侵染,他本人的文学造诣非常高。李德裕尽管主张进士科考试以经术取人,但他还是非常喜欢奖拔擅长诗赋的孤寒童子、进士而闻名。如刘邺因为其父三复为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从事的缘故,刘邺“六七岁能赋诗,李德裕尤怜之,与诸子同砚席师学”,说明中晚唐童蒙教育重视诗赋,甚至评价儿童聪慧与否的标准。
在中晚唐整个社会崇文的情况下,士庶子弟从小接触的名著诗人和文化名流的机会增多,获得点拨和荐拔的机会也会增多。如韦渠牟,“少警悟,工为诗,李白异之,授以古乐府”。宝应中,崔俌“始年六七岁,善属五字篇,时为文者大异之;年十四五,闻江淮间善诗者钱起、韩翃之伦,□服其奇,与之属和”。宗室李贺,“七岁能辞章”,因受韩愈、皇甫湜知遇而闻名。
中晚唐流行的诗文集也影响了童蒙教育的内容。如白居易“五六岁,便学为诗,九岁谙识声韵”,后来进士及第,与元稹以“元白体”诗闻名天下。元和间“巴、蜀、江、楚间洎长安中少年,递相仿效”元稹和白居易的诗,“竞作新辞,自谓为“元和诗”。特别是白居易的《秦中吟》《贺雨》在长庆年间,传播甚广,“禁省观寺、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;王公妾妇、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。其缮写模勒,炫卖于市井,或因之以交酒茗者,处处皆是”,对乡村童蒙教育产生了很大影响,以致出现“村校诸童,竞习歌咏”的情况。乡村教师将教授“乐天、微之诗”,作为一种时尚。文宗朝李戡云:“尝痛自元和以来,有元白诗者,纤艳不逞,非庄士雅人,多为其所破坏,流于民间,疏于屏壁,子父女母,交口教授,淫言媟语,冬寒夏热,入人肌骨,不可除去。”白居易、元稹的诗在乡村学校广为流传,应该与元和、长庆年间,“元和诗”盛行有很大关系。晚唐乡校童子又兴读杜牧的诗集。据皮日休《伤严子重》序云:“余为童在乡校时,简上抄杜舍人《牧之集》,见有与进士严恽诗。”显然,晚唐乡村童子诵读白居易、元稹、杜牧、严恽等名流的“百家诗”情况非常普遍,已经完全改变了唐初先经后文的儿童启蒙教育,基本上呈“重文轻经”的态势,与科举考试的科场风气基本一致。于是,晚唐五代童子更注重属文。如柏元封“七岁就学,达诗书之义理;十年能赋,得体物之玄微”,后登太常第。晚唐五代童蒙教育更是以诗赋为重,如敦煌本《父母恩重经》云:“设使身成童子儿,年登七八岁髻双垂……女即使闻周氏教,儿还教念百家诗。”显然,男儿启蒙教育直接归结为“教念百家诗”,说明民间童蒙教育最为重视诗赋了。
三、经典启蒙教育方式与科举导向
唐五代经典启蒙教育主要体现在教育方法和童蒙读物的编撰方面。唐五代经典童蒙教育比较注重背诵,通过让童子大量背诵儒家、道家和百家之言,为其长大之后学习和领悟经义打下了良好的基础。背诵也是唐代童子科考试的重要方式,童子科举考试要求所习要能“精熟”,并“经旨全通,兼自能进书写”。童子科考试注重背诵自然影响了童蒙教育重视对《论语》等儒家经典的背诵。
在背诵的基础上,童蒙经典教育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听写和默写,敦煌文献中保存的童蒙读物上的二郎题记,为我们了解这一教育方式提供了第一手资料。如P.2825《太公家教》末题“大中五年(850)正月十五日,学生宋文显读,安文德写”,显然,这件《太公家教》是由学生宋文显读诵,由安文德书写,也就是今天小学生中经常使用的听写。S.705《开蒙要训》末题“大中五年(851)辛未三月廿三日学生宋文献诵,安文德写”,看来同年三月份,这两个学生又听写了一本《开蒙要训》。让每个孩子都背诵和默写经典和蒙书肯定有一定的困难,因此抄写就成了比较常见的学习方式。又散665《论语集解卷第一》末题:“大中五年五月一日学生阴惠达受持诵读,。”说明这件《论语集解》是学生阴惠达诵读之后,自己又亲手抄写的。又如晚唐李存十岁,“则通礼乐,读九经、三史文,亹亹在口,及见古人奇节至行,文字精洁者,必自钞纳,积数千幅”。
在诵读、背诵、抄写和默写的基础上,再传授经义,让学童理解经义。卢仝《寄男抱孙》云:“当是汝母贤,日夕加训诱。尚书当毕功,礼记速须剖。喽啰儿读书,何异摧枯朽。寻义低作声,便可养年寿。莫学村学生,粗气强叫吼……殷十七老儒,是汝父师友。传读有疑误,辄告咨问取。”这是卢仝出门在外,不忘儿子的教育,为其制定的学习计划,要求儿子抱孙学习《尚书》和《礼记》都要快速,不能懈怠,同时必须剖析文义,读经要低声,明白经义,不要像村学生只会“粗气强叫吼”,特别要求若遇到“传读有疑误”,及时向自己的师友殷十七咨问、请教。显然,士族子弟,教育条件优越,从小可以跟随父母接受启蒙教育,即便是父亲离家,也可以在母亲和亲朋的指导下学习《尚书》《礼记》等难度较大的经典,并为其释疑、解惑。萧颖士自己说,“幼年方小学时”,在家人的教授之下学习《论语》《尚书》,“虽未能究解精微”,但“由是心开意适,日诵千有余言”,可见童子尽管对经义理解得不是很透彻,但对其学习和背诵经书都有很大裨益。唐代经义教授,一般采取“朝授昏诵”的方式,容易让童子“贯穿义理,穷讨旨奥”。
对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而言,背诵的经书无疑是件痛苦无趣的事,适当的捶楚和惩戒也是很有必要。惩罚式教育是中国古代童蒙教育重要经验之一。其目的不是在于捶楚孩子,而是树立老师威严,约束孩子玩性,收敛其心,令其专心学业。P.2746《孝经一卷》末记载了一首诗,为庚辰(860)学士郎翟腾飒、翟暄飒读完《孝经》的感受:“读诵须勤苦,成就如似虎。不词杖捶体,愿赐荣驱路。”看来小孩子多半是在“杖捶体”的情况下,勤苦诵读《孝经》,而且学业是“成就如似虎”,飞快长进,奔向锦绣前程。不独是乡村教师这样子教育孩童,士族之家照样如此,即便是苏珽、刘知几等神童级小孩也免不了受捶楚之痛。如苏颋小的时候其“父瓌训厉至严,常令衣青布襦伏于床下,出其胫受榎楚”。唐代最著名的莫过于河东柳公绰家族,竟然为了防止子弟夜晚读书疲惫,特意将苦参、黄连“和熊胆丸”,让子弟“咀咽以助勤”。然而,柳氏的做法取得了很好的效果,子弟中多人进士、明经及第,应与起家严明有很大关系。至于士庶之家子弟“囊疏萤易透,锥钝股多坑”的苦读现象,在唐五代很常见。
不过,棍棒教育毕竟不如诱导教育,面对浩瀚的“五经”,尚且望而却步,对童子而言更是非常困难,依据童子的聪慧程度和喜好,“因材施教”,更能提高学习效率。孔颖达云:“若年幼又顽钝者,当教以小事,又与之少,是不越其节分而教之,所谓‘孙,顺也’,从其人而设教也。”如刘知几的父亲充分利用其喜欢《春秋左氏传》,迎合其志,“授以《左氏》,期年而讲诵都毕,于时年甫十有二矣”。于是其父让他专修《春秋左传》,没想到刘知几很有自己的想法,认为专修一经,容易偏听偏信,“乞且观余部,以广异闻。次又读《史》《汉》《三国志》,既欲知古今沿革,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,不假师训”。幸运的是其父充分尊重了刘知几的意愿,将刘知几培养成了唐代最著名的史学家之一。当然,如果是特别聪明的童子,自然就远离夏楚。像萧颖士那样聪明的童子“日诵千有余言,夏楚之威,不曾及体”。
唐五代童蒙教育对童子学习经书、属文和史学也有个大致顺序。史学启蒙教育不及经学和文学启蒙教育,一般等儿童快成童时,或者说修习经典和属文之后,才考虑修史。如颜践猷,“年十三,日诵《左传》二十五纸”,“尤精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、百家氏族之说”。最著名的例子,就是著名史学家刘知几。又如张荐之父“代名儒学”,其“七岁善属诗,十岁通太史公书,未弱冠,有令声于江湖间”。又晚唐李存十岁,“则通礼乐,读九经、三史文,亹亹在口”,是所见童子读经、史最多者。又唐末宗室李裔毁齿之年,“洎从师学”“自《何论》《毛氏诗》《左氏春秋》”“以至班马二史,开卷阅视,如素习者”,贯通三经两史的情况比较少见。读书最广博的要数殷践猷,“年十三,日诵《左传》二十五纸。读《稽圣传》一遍,亦诵之。博览群言,尤精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、百家氏族之说”。
由于唐五代进士、明经、三礼、童子等常科举子都必须按照所选科目,选择“九经”中的经书作为主攻经书,参加省试。为了及早做好应试准备,士大夫在子弟接受启蒙教育时,就需要选择经书,有选择性地学习。一般童子能诵读《孝经》《论语》就很不错了,兼修“五经”者就已经很难得了,能通读“九经”者几乎是件无法完成的事。面对“九经”艰涩难懂,而且浩如烟海,童子不知如何入门,很难掌握其要领的情况,于是唐五代出现了导读、注疏“九经”的精粹、简约类童蒙读物。因此,为了解决童子学习“九经”精粹、大义的需求,从而出现了从“九经”中辑录精粹言论,进行删繁节要,用通俗易懂的文字,分门别类加以编撰,以便童子学习和便览使用,从而在较短的时间内获得“九经”的精粹,激发孩童的学习兴趣。于是,出现了摘要、略抄、摘抄“九经”和其他文史书籍中的警句、名言、典故等,编成《新集文词九经抄》《文词教林》《勤读书抄》《励忠节抄》《初学记》《语对》《类林》《事林》《何论体类书甲》等通俗读物。以《新集文词九经抄》为例,该书为“训俗安邦,号名家教”的一部通俗蒙书,内容具有“罗含内外”“通禅内外”的三教融合特点。该书“援今引古”,援引典籍非常丰富,共计89种之多,主要以《易》《诗》《书》、“三礼”“三传”等九经及《论语》《孝经》为主,兼及《老子》《庄子》《列子》《文子》,显然,此类童蒙读物在编撰的过程中,就是考虑科举考试的需要,特别是将《老子》《庄子》《列子》《文子》“四子”内容大量摘抄,正好说明天宝《新集文词九经抄》是为科举考试服务的,反映了科举考试对童蒙读物的影响不仅很深入,而且很及时,童蒙读物不断根据科举考试的要求不断完善。
《文词教林》的编撰结构和体例、援引内容与《新集文词九经抄》存在明显的雷同,《新集文词九经抄》征引了《文词教林》的很多内容,郑阿财先生认为《新集文词九经抄》是在《文词教林》基础上新编撰的童蒙读物。正好说明《文词教林》在当时有很大的影响力,经过不断的重新编辑,又出现了《新集文词九经抄》《新集文词教林》等新的童蒙读物,从而适应举子从事举业的需要。
敦煌文献中还发现了《百行章》《太公家教》《武王家教》等,则是对儒家、道家乃至百家经典中的有关孝行、修身、处事、读书、仕宦、治世等训戒类名言警句和文词精粹,加以吸收和转化,编辑为儿童容易接受的语句,帮助儿童理解古代经典和文化礼仪。
唐五代神童举、童子科的设置直接举促生了幼童的超前启蒙与过度教育。如李慈五岁就接受识字教育,十一岁竟然能诵《孝经》《论语》《周易》《毛诗》《尚书》等五部经典,参加明经科考试及第,时号“神童”,这些即便是也很难做到。又裴耀卿以“《诗》《礼》成于小学,八岁神童擢第”,想必裴耀卿已经诵读完了《孝经》《论语》,其超前程度可想而知。唐代童子科设置无疑促进了社会上早教风气的兴起,世人从小注重童蒙教育,及早参加童子科考试。即便是“早举童子”落地之后,不第,便持之以恒,长大后再参加进士等科的考试。因此,很多低龄儿童,还不到官方规定的十四岁就进入太学、弘文馆和州县学等官学中学习,进而获取科名。如薛震六岁,学《左传》,“八岁,善属文”,“十一,弘文馆读书,一览不遗,万言咸讽”。如萧颖士“四岁属文,十岁补太学生。观书一览即诵,通百家谱系、书籀学”。萧直,“十岁能属文工书,十三游上庠,十七举明经上第,名冠太学”。如贞观十年(636),刘璿幼年在蜀,“五岁诵《骚》《雅》,七岁读《诗》《书》”,“十三游太学”,随后明经及第。
唐五代经典启蒙教育很大程度上是科举考试的影响的结果,基本是为科举考试服务,唐代童子科把传统意义上的经典启蒙的必读书《孝经》《论语》纳入最基本的考试内容,无形中强化了经典启蒙教育中《孝经》《论语》的地位。随着高宗上元元年(674)以后,《孝经》《论语》被正式纳入进士、明经等常科科目的必考内容之后,更加巩固了《孝经》《论语》在童蒙教育中的核心地位。加之,高宗永徽四年(653),随着孔颖达《五经正义》修订,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经典以后,童蒙教育中“五经”的地位有所提高,一些聪慧的童子已经能够兼习“五经”中的部分经典,甚至全面诵读“五经”。
唐五代童子科考试无意中刺激了经典启蒙教育,一旦发现所谓的“神童”,“自朝之闻人,以及五都之伯长群吏,皆厚其饩赂”,往往是“作歌诗以嘉童子”,其造成的结果是“童子亦荣”,周游于名流、达官之间,荒废学业,反而与其父母追求“速成”的愿望大相径庭,往往泯灭了童子的聪明才智。经典启蒙教育一旦过分注重科目和功名,童子从小就为了应试童子科,“止在念书,背经则虽似精详,对卷则不能读诵”只知一味诵经,生吞活剥,不明大义,以致“对卷则不能读诵”笑话,一旦成名及第,立马不再努力读书,一味“滥蠲徭役,虚占官名”,反而抹杀了童子的聪明才智。家长往往“抑嬉戏之心,教念诵之语;断其日月,委以师资;限隔而游思不容,仆抶而痛楚多及”,完全是揠苗助长,通过限制儿童娱乐、强化教育,加以棍棒,强迫“孩童之意”。尽管如此,唐代科举考试不仅对经典启蒙教育起了很大推动作用,而且增进了童蒙教育中对“属文”的重视,为其日后修习诗赋打下了良好的基础,丰富了童蒙教育的内容,进而提高全民文化素质,在唐五代出现了文化的下移,与这一时期童蒙教育充分发展有很大关系。
人学研究网·中华文明栏目编辑:紫天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