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穆商鞅考

商鞅卫人,与吴起同邦土。其仕魏,事公叔痤,而痤又甚贤起。起之为治,大仿李克。鞅入秦相孝公,考其行事,则李克、吴起之遗教为多。史称鞅先说孝公以比德殷周,是鞅受儒业之明证也。


商鞅卫人,与吴起同邦土。其仕魏,事公叔痤,而痤又甚贤起。起之为治,大仿李克。鞅入秦相孝公,考其行事,则李克、吴起之遗教为多。史称鞅先说孝公以比德殷周,是鞅受儒业之明证也。

其变法,令民什伍相收司连坐,此受之于李克之《纲经》也。(《通典》引吴起教战法,亦有“乡里相比,什伍相保”之文。)立木南门,此吴起偾表之故智也。(此《容斋随笔四》、《困学纪闻十》均言之。桓谭《新论》:“魏三月上祀,农官读法。”其法亦督农事,尽地力之意。其制殆亦始于李悝。则吴起、商鞅之立木偾表,其先亦师李氏读法之意也。今周官有读法之制,其书出当在后,盖亦三晋之士所为。)

开阡陌封疆,此李克尽地力之教也。(参读朱子《开阡陌辨》。《鞅传》:商鞅变法,甘龙、杜挚争之。《孟子》论井田引龙子,谓莫善于助,莫不善于贡。助有公田,乃井田旧制,贡则使民尽地力而税之,疑龙子即甘龙。又《秦策三》王稽、杜挚同伐赵,年世不相接,岂别一杜挚耶?今按《史》文本诸《商君书·更法篇》,而此篇多袭《赵策·武灵王胡服章》。《赵策》云,武灵王平昼闲居,而《商君书》讹为孝公平画,是其证。然则恐杜挚非有二人,而甘龙亦不必与商君同时。)

迁议令者边城,此吴起令贵人实广虚之地之意也。《汉志·神农》二十篇,班注:“六国时诸子,疾时怠于农业,道耕农事,托之神农。”师古曰:“刘向《别录》云:疑李悝及商君所说。”今按重农政,李悝、吴起、商君一也。刘氏独不及吴起重法律,亦李悝、吴起、商君一也。桓谭《新论》称商君受李悝《法经》以相秦,亦不及吴起。

《汉志》兵家有《李子》十篇,沈钦韩曰:“疑李悝。”又有《公孙鞅》二十七篇,荀子《议兵篇》:“秦之卫鞅,世俗所谓善用兵者也。”是重兵事,又李悝、吴起、商鞅三人所同也。后人视起仅为一善用兵者,而独不及李克、商鞅。其误于《史记·孙吴列传》,以起与孙武、孙膑并列。不知兵家亦有《李子》、《公孙鞅》,当时从政者率主兵,乃时代使然,岂得徒以兵家目之。

鞅之为政,宗室贵戚怨之,不获其死,亦类吴起,人尽夸道鞅政,顾不知皆受之于李、吴。人尽谓法家原于道德,顾不知实渊源于儒者。其守法奉公,即孔子正名复礼之精神,随时势而一转移耳。道家乃从其后而加之诽议,岂得谓其同条贯者耶?(汉初学术,非道德即刑名,而史公当武帝时,已尊儒。故升孔子为世家,而以老、庄、申、韩同传,自据当时立论。老子、韩非,同出战国晚世,思想自有相通处。至李、吴、商鞅,乃战国初期法家,不得与韩非并论。)

《史记·鞅传》:“鞅初事魏相公叔痤,痤卒,惠王弗能用,鞅遂入秦。”考惠王九年,公叔痤为将,败韩赵于浍。是年即为秦所虏,吕氏《大事记》谓秦虏痤复归之,而终于相位,则在明年,为秦孝公元。

《秦本纪》鞅入秦见孝公在元年,孝公三年,鞅说孝公变法。六年,拜左庶长。《秦策》:“孝公行商君法十八年,疾且不起。”自七年至二十四年,孝公卒,适十八年。盖自七年以后,商君始见信任也。十年为大良造,《本传》称行之十年,于是以鞅为大良造者误。

又《本传》称商君相秦十年,然《本纪》《列传》《年表》记鞅在秦爵位升迁甚备,独无为相事。《年表》孝公二十二年封大良造商鞅。《水经·浊漳水注》在惠成王三十年,较《年表》前一年。

史公据《秦纪》言鞅事宜不误,或魏史用夏正,尚在今年之末,而秦用周历,已改岁,则在明年之端也。又《浊漳水注》:衡水北迁邬县故城东,《竹书纪年》梁惠成王三十年,秦封卫鞅于邬,改名曰商,即此是也。故王莽改曰秦聚也。今按《史记集解》,徐广曰,弘农商县。《索隐》谓于商,二县名。《正义》:于商在邓州内乡县东七里,古于邑。商洛县在商州东八十九里,本商邑。是谓于商与商乃两地。今按:《史记》他处皆言商于,不言于商。则封于商,乃专指商洛,不兼于言。考秦在当时,尚未得河西也,更不得远封商君达于漳卫之城。且《史记》明称封之于商十五邑,赵良亦谓何不归十五都灌园于鄙,此证郦说之不足信。惟不知《纪年》说究何自。或邬即指于商之于,合言之,则曰于商,或商于,单言之,亦可曰商,或曰于,即邬。要之不在衡漳附近,则断可定也。)

则商君至封列侯,仍为大良造,非别有为相一级也。其后惠文王五年,《本纪》、《年表》均书阴晋人犀首为大良造,魏人因献阴晋。疑其时秦之大良造即当相职,非别有相位一级也。至惠文王十年,张仪相,秦官始有相称。以后例前,故称商鞅为秦相耳。又按:赵良之说商君曰:“相秦以百姓为事,而大筑冀阙”,筑冀阙在鞅为大良造后二年,知为大良造即为秦相矣。然自此下至孝公卒尚十五年,则《史》所称相秦十年者,亦复非也。《本传》又云:“筑冀阙宫庭于咸阳,自雍徙都之。后四年,公子虔复犯约,劓之。”今按:赵良说商鞅,“公子虔杜门不出,已八年矣。”

赵良说后五月孝公卒。今姑定赵良之说在孝公卒前一年,其前八年为孝公之十六年,适当秦迁都行新法后四年。则公子虔之劓,断在是年。然《本传》又云:“鞅为左庶长,定变法之令,于是太子犯法,鞅曰:太子君嗣也,不可施刑,刑其傅公子虔。”鞅为左庶长在孝公六年,其时尚位微,何能遽刑及太子之傅?且孝公是年不过二十七岁,太子尚幼,不能犯法。鞅亦何不称太子幼弱,而云君嗣不可刑,知太子非幼弱矣。然则刑公子虔自在十六年,而史公误为在前,遂称公子虔复犯约耳。二十二年,封于商,二十四年,见诛。(《盐铁论· 非鞅第七》谓商君入秦期年而相之,亦误。)今姑定商君入秦年三十,则其生年应与孟子相先后。其寿殆过五十,而未及六十也。(《吕氏春秋 无义篇》:“公孙鞅以其私属与母归魏,襄庇不受。”是鞅败时其母尚在,知鞅非高寿。

《汉书·艺文志》法家《商君》二十九篇,兵权谋家《公孙鞅》二十七篇,今传二十六篇,亡其二,实二十四篇。然全书开首《更法》第一,称孝公平画,即已举孝公之谥,其书非出鞅手,明明甚显,其他如《弱民篇》袭《荀子》,《靳令篇》同《韩非》,《错法》有乌获,乃秦武王时人。知其书之成颇晚。而《徕民篇》云:“今三晋之不胜秦四世矣。自魏襄以来,小大之战,三晋之所亡于秦者不可胜数。若此而不服,秦能取其地,不能夺其民也。夫秦之所患者,兴兵而伐则国家贫,安居而农则敌得休息,此王所不能两成也。故三世战胜而天下不服。今以故秦事敌,而使新民作本兵,虽百宿于外,境内不失须臾之时,此富强两成之效也。”又曰:“周军之胜,华军之胜,长平之胜,秦之所亡民者几何?”此其文明出长平战后,而所以为秦谋者至精。其意欲乘屡胜之锋,而使战败者不得休息,故有徕三晋民使耕于内,而秦民专战于外之画。若在孝公变法时,方务开阡陌,尽地力,内力之未充。其出而战也,亦窥机抵隙,因便乘势,非能亟战而操必胜之权也。(参读《考辨》第九十五。)

无论秦之声威未震,关东之民不肯襁负而至。即至矣,亦祇以扰秦而亡之,欲求国内一日之安,将不可得,又何论于亡三晋而一天下哉?史公序商鞅变法条理悉备,其一民于耕战则有之矣,徕三晋民耕于内,而驱秦民战于外,史公无此说也。后世言商鞅变法者,往往以开阡陌与徕民并称,失之远矣。(商鞅徕民,其说始于杜佑,盖本之《商君书》。)

摘自:《先秦诸子系年考辨》,作者:钱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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