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彝尊是清代词坛领袖,其词在清词中影响巨大。他和陈维崧并称“朱陈”,执掌词坛牛耳,开创清词新格局。他认为明词因专学《花间集》、《草堂诗余》,有气格卑弱、语言浮薄之弊,乃标举“清空”、“醇雅”(其说源于张炎)以矫之。他主张宗法南宋词,尤尊崇其时格律派词人姜夔、张炎,提出:“世人言词,必称北宋,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,至宋季而始极其变。姜尧章氏(姜夔)最为杰出。”
《词综·发凡》又云:“倚新声玉田(张炎)差近。”(《解佩令·自题词集》)他还选辑唐至元人词为《词综》,借以推衍其主张。这一主张被不少人尤其是浙西词家所接受而翕然风从,“数十年来,浙西填词者,家白石而户玉田”(《静惕堂词序》)。后龚翔麟选朱彝尊、李良年、李符、沈皞日、沈岸登及本人词为《浙西六家词》,遂有“浙西词派”之名。其势力笼罩了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朝百余年的词坛。
朱彝尊的《曝书亭词》由数种词集汇编而成。所作讲求词律工严,用字致密清新,其佳者意境醇雅净亮,极为精巧。
如《洞仙歌·吴江晓发》:
澄湖淡月,响渔榔无数。一霎通波拨柔橹,过垂虹亭畔,语鸭桥边,篱根绽、点点牵牛花吐。红楼思此际,谢女檀郎,几处残灯在窗户。随分且欹眠,枕上吴歌,声未了、梦轻重作。也尽胜、鞭丝乱山中,听风铎郎当,马头冲雾。
静谧的江南水乡的清晨,乘舟出发的风情,被描摹得十分细腻。一路月淡水柔,篱边花发,楼头灯残,舟中人在吴歌声中若梦若醒,写出一种清幽的情趣。
朱彝尊有一部分据说是为其妻妹而作的情词,大都写得婉转细柔,时有哀艳之笔。下面是其中的一首《眼儿媚》:
那年私语小窗边,明月未曾圆。含羞几度,几抛人远,忽近人前。无情最是寒江水,催送渡头船。一声归去,临行又坐,乍起翻眠。
把初恋时的欲罢还休,热恋后离别之际的坐立不安,表现得淋漓尽致。文字平易清新,却又可以领略到孤诣锤炼的功力。
朱彝尊词中,还有一部分怀古、咏史之作,颇有苍凉之意。如《金明池·燕台怀古和申随叔翰林》的结末几句:“数燕云、十六神州,有多少园陵,颓垣断碣。正石马嘶残,金仙泪尽,古水荒沟寒月。”但这类词缺乏激昂雄壮的情调,而且在朱彝尊那里也不是主要的。他推崇南宋前后的一群词人,而他们的特点正是用精雅的语言形式构造清空虚渺的意境,作为逃脱现实的心灵寄寓,这里有着时代、处境和心理的相似之处。后人批评说:“自朱竹垞以玉田(张炎)为宗,所选《词综》,意旨枯寂;后人继之,尤为冗漫。以二窗为祖祢,视辛、刘若仇雠,家法若斯,庸非巨谬。”(文廷式《云起轩词钞序》)
朱彝尊《康熙辛巳书》绫本立轴现为金陵天渡楼收藏。
词作集评
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:竹坨词疏中有密,独出冠时,微少沉厚之意。《江湖载酒集》洒落有致,《茶烟阁体物集》组织甚工,《蕃锦集》运用成语,别具匠心,然皆无甚大过人处。惟《静志居琴趣》一卷,尽扫陈言,独出机杼,艳词有此,匪独晏、欧所不能,即李后主,牛松卿亦未尝梦见,真古今绝构也,惜托体未为大雅。《静志居琴趣》一卷,生香真色,得未曾有!前后次序,略可意会,不必穿凿求之。
谭献说:“锡鬯、其年(陈维崧字)出,而本朝词派始成”,“锡鬯情深,其年笔重,固后人所难到。”(《箧中词》二)《桂殿秋》是朱彝尊的代表作。况周颐的《蕙风词话》将其列为当朝第一。词云:思往事,渡江干,青娥低映越山看。共眠一舸听秋雨,小簟轻衾各自寒。寥寥四句,二十七个字,勾画了一个凄婉场景,讲述了一段动人故事,抒发了一腔不舍痴情,揭示了一种无奈人生。
朱彝尊与其妻妹冯寿常相恋,曾以一首排律《风怀二百韵》记叙他们的爱情故事。诗歌结集时,别人劝他删去此诗,他表示,宁作名教罪人,也决不删此诗。他还以冯寿常的字“静志”作为自己诗话和词集之名。一部《静志居琴趣》,多是以静志为对象的情词。冒广生云:“其实《静志居琴趣》一卷,皆《风怀》注脚也。”(《小三吾亭词话》)《桂殿秋》则是其中最出色的一首。
“思往事”,是时间;“渡江干”,是地点。“青娥低映越山看”,像一幅特写,把那种神往之情,痴迷之情,不舍之情刻画得惟妙惟肖,同时,也隐约显露了他们那特殊的恋情和特定的处境。这是全词情绪的高峰。“共眠一舸听秋雨,小簟轻衾各自寒”,既有现实的白描,又有心理感受的流泻。人以五尺之躯的有形个体却要追求无限,以不满百年的短暂生命却要追求永恒,以令上帝发笑的认识能力(西人有言:人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)却要穷究真理,以区区天地过客却要寻求生命的终极意义一样,对心灵沟通的执著也是人生中的又一个二律背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