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、假 钞 那晚,张厚朴打完几圈麻将回到家后,心里说不出的舒坦。 儿子不在家,预计又跑到哪个同学家里去玩了。妻子也不在家,近来她迷上了夜间保健——这是某家美容院最新推出的美容理念,所以家里显得平静异常。 有生以来,张厚朴的日子从没这么舒袒过。短短一年多来,喜事不停。先是他被提拔成了厅里的部门主管,接着就换了房,换了车,妻子看自己的表情也远比以前好。 升了职今后,他才明白,哪怕在同一单位,部门区别,地位区别,收入不同本来会那么大。 就像今天,几圈麻将赢回的钱,抵得上以前苦攒一年。 他半躺半靠在沙发上,打开了茶几上的那个牛皮纸袋。袋子里装的就是今夜赢来的钱。 他随手拿出一沓钱,闻那上面油墨的味道,这是他一种私密的快乐。可他的手猛地一抖,像被烫了一下。那一张张纸币上,居然现出了离奇的图案。这一沓钞票莫非是? 他不由勃然震怒起来,打牌赢回来,那未免太好笑了! 他立马想拿起电话,去责骂那个姓崔的。这龟孙子研发商,哄人居然骗到自己头上了! 可接下来,他的头上猛地沁出了一层精密的汗。今天跟他打牌的,都有项目审批握在自己手里,照说他们不敢跟自己玩这一手。莫非……莫非他们听到了关于自己仕途方面的什么风声,所以才敢这么捉弄自己? 那一整晚,张厚朴都没睡好。他又一次梦到当年清贫的生活景况:儿子在好攀比的同学中间,永远是被欺凌的一个;接着,又好像看到了妻子那永远愁怨的脸……忽然,他转了运,天空哗哗地下起了钞票。张厚朴惊喜若狂,可捡起来看时,却发现每一张纸币上都有个骷髅在冲着他笑,骷髅上方,还印着幽幽的四个字:冥府银行…… 梦中,张厚朴也不由疾苦地起来。 2、鬼 气 第二天一早,张厚朴是被电话催到单位的。 赛华大厦的工地出了事,浇铸的模子忽然垮下,砸死了好几个工人。 一整日,张厚朴都在忙着处置这件事——新闻界的报道得想措施先压下来,不能让消息泄露出去。 单位里的人对自己仍是毕恭毕敬的立场,他不由从新感受到一份安然。到中午时,他已快忘了的事。那会不会是一个梦? 回到家后,他发现妻子在家,可茶几上的那个牛皮纸袋子不见了。他不由问了一声:“那钱你收起来了?” 妻子在卫生间里应了一声:“嗯,正好我要办美容院的金卡,懒得取钱,见桌上有,我就直接拿去用了。” 张厚朴不由愣了愣,道:“那钱没问题?他们收了?” 妻子笑道:“你好希奇。钱能有什么问题?有钱他们会不收?” 张厚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昨晚顺手揣进去的钱,铺开仔细看着,只见那钱上隐隐有个骷髅在冲着他笑。 没错,这就是!可为什么妻子没觉察,美容会所的人也没觉察? 他犹豫很久,捏着那张钱走入卫生间。妻子正在卸妆,张厚朴靠在门框上问道:“你看看这张钱,不以为它是假的吗?” 妻子顺手接过,淡淡道:“你以为是假的,丢掉不就好了。家里也不缺这一张百元票。” 张厚朴闷声道:“不是这一张,是那一整牛皮纸袋。” 说着,他突然在镜子里看到了妻子卸妆后的脸与她浴袍下的身体。他已很久没看过自己老婆的身体了。近来,他们一直分房睡,因为早已没了当年那份。他表情忽然一变,一把将老婆扳过来道:“你这里……这里……另有这里,是怎么了?” 卸了妆的妻子脸上竟隐隐地有着青记,不只是脸上有,身上的更重,上面还充满了可怕的皱纹,像一个冤鬼的笑。 妻子猛然色变,正要用浴袍挡住自己,却被张厚朴一把扯掉。一个疮痍满目标躯体上,青记迭现,好像都隐隐透着森森的鬼气。 妻子愣了一下,好半晌才哭了出来。她边哭边抽搐道:“其实从几个月前,我就以为你拿给我的钱都像是。我用那些钱买高级化装品,在美容会所办卡,没错,刚妆扮完后确实光鲜亮丽,可此刻,我都不敢看自己。假如离了化装品和美容会所,我都没勇气出门。你那些钱,到底是什么来路?” 张厚朴的身子猛地软了下来,好半晌才颓然道:“怎么别人收了都没事,咱们收点钱,就变成这样子。要不,咱们把这些钱都烧了吧。” 妻子想了想,叹道:“不……咱们另有小宁呢,这钱都是为他存的。要不,你找个灵验的寺院,咱们把一部分钱拿出来,悄悄地捐到寺里,也算做做善事,求高僧化解化解,说不定管用的。” 张厚朴猛地想起他今天处置过的事,以为妻子的话有理,这些钱上是有血的,有那些受克扣者的汗与无辜者的血,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怨力吧? 3、求 救 感业寺是一处破败的古寺,这两年重修之后,才兴旺起来。 一早晨,张厚朴就开车来到感业寺。这个庙听说很灵的,好多政界的密友都喜欢来这里。 张厚朴一间殿一间殿虔敬地烧着香,对各种各样的佛膜拜,往每一个功德箱里塞钱。 拜完了最后一个殿,他仍是以为心里不踏实,顺脚在古寺中走动,心想要怎么能力找到一个大德和尚,许愿捐上一大笔钱,好让他给自己做点功德。 这时他走到一个偏院里,看到一个正在扫地的老和尚,不由问道:“师父,我想找个高僧捐上一笔善款,做点功德,在哪儿找这寺里最有德的高僧呢?” 那个老僧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,没有答复。张厚朴觉得老僧人耳背,又问了一遍。 那老僧人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又是鬼钞催的?你别白忙活了,那么做,没用的。” 张厚朴不由一愣。老僧人用扫帚把点了点他手腕上的一块青记,叹道:“鬼掐的吧?” 张厚朴膝下一软,扑通”一声给那老僧人跪下,哭道:“我有眼不识真人,师父救我。”说着他递过一个牛皮纸袋,央求道,“门生情愿多多布施,为我佛重塑金身。” 那老僧人叹了口吻:“你这钱我不收。” 他往前面的方丈室一努嘴:“他们才是收钱的。这庙为什么要不断地装修?还不是为了压住越来越浓的鬼气。这庙,就是用鬼钞修起来的。我们方丈早被怨鬼缠身了。可人们还不信,病急乱投医,往这里送进更多的鬼钞来。你要想离开苦海,除非宁愿像老僧人我一样,肯弯下腰来扫地。不过,我知道你不情愿的,你们这些人都不会情愿的。” 张厚朴其实也没太听清老僧人说什么,只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求道:“师父救我,师父救我……” 老僧人叹了口吻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,想想自己最近做了什么亏心事吧。亏谁的给谁补上,那才是化解冤孽的独一途径。” 张厚朴头一个动机就是:赛华大厦! 老僧人望着他,悠悠隧道:“今天就是七月半了啊……” 张厚朴望向那老僧人,只以为他的眼光中若有深意。 4、鬼 厦 本来已是鬼节。 这一晚,张厚朴与老婆都没有出去。看着没有上妆,半人半鬼容貌的老婆,不知怎的,竟有一股温情在张厚朴心中复生过来。 这些日子以来,他们沟通得越来越少了。老婆每日都是忙着美容、购物,以填补越来越空虚的生活。而自己前一段时间,和那个房地产商的女客户经理玩起了暖昧。表面安静的家庭其实正以一种静默的方式溃散下去。 想了很久,张厚朴终于说道:“咱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。”老婆眼中的泪扑簌簌流了下来。 张厚朴道:“原来,只是你我还无所谓,但咱们另有小宁。他的人生不该是这个样子。”说着,他就包起一扎黄纸出了门。 今夜,他要去赛华大厦。那座大厦自他上任以来不断地失事,拆迁、工伤、讨薪。人们都说就算盖好了,那边也会变成鬼宅。因为出的事太多了,里面聚了不止一个冤鬼。 夜晚的赛华大厦果真阴森。张厚朴悄悄地走了进去。他沿着楼梯慢慢地往上爬,直爬到最高一层,才蹲下来开始烧纸。火苗起时,一阵阴风刮过,纸灰轻轻地飘了起来,像是冤鬼走来领钱了。钱的孽终究要靠钱来消,张厚朴心里微微感叹着。直到烧完了最后一张纸,他才开始下楼。 走了一会儿,张厚朴开始觉察过失劲。怎么花了比上楼更长的时间,他还没有走下去? 他的心里蓦地惶恐起来。这楼梯,怎么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? 一个词忽然在自己心里冒出来:十八层地狱!张厚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去了。他加速脚步,开始奔驰。 突然,他好像隐隐听到鬼在笑。一个鬼笑道:“嘿,这个戴白手套的给咱们送功德来了。他收了那么多钱,然后花了十几块去买黄纸来烧给咱们呢!我真的没见过比他更大方的啊。” 另一个笑道:“我闻到他身上另有香灰的味道。真是两手齐下,一方面,请那些贴金的佛来压着咱们;一方面,花点小钱疏导咱们。当官的果真手段高明啊。” 张厚朴已吓得心胆俱裂。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跑,一边恳求道:“你们饶了我吧。我多数是按程序办事,没有存心害谁的心,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家人。” 一个冤鬼笑道:“你比那些直接动手杀人的高超多了。你们这些读过书的智慧人,把所有害人的事分解为一个又一个环节,每人都显得清白,每人都仿佛问心无愧,可你们共同构成的那条链子足够把我们绞死了。我们被绞死了,还不知道该找谁去报仇。所以,我们只有把所有的怨毒都种在钱上。就是它,就是贪婪,是组织起你们的法则,也是我们的绞索。” 张厚朴只以为再这么跑下去,自己的心脏早晚要受不了的。也许再过一秒钟,自己就会被那些怨恨压倒,瘫软在楼梯上。 就在这时,他听到一个声音叫道:“爸!” 是小宁,他怎么来了?他张大了口想叫儿子快走。却听儿子道:“妈见你这么久没回家,叫我来接你。” 小宁好像也听到了些声音,惋惜光线太暗看不清,便扬声问道:“咦,这里是不是有些流民,他们在骚扰你?” 说着,他冲暗处斥道:“还不给我滚开,否则我叫来抓你们!” 张厚朴原来还在担忧儿子,但儿子“”两个字一出口,那些鬼顿时平静了下来。 张厚朴瘫在地上,看着一直引觉得豪的儿子举着擦亮的打火机,慢慢走近。 5、女 鬼 接下来很多天,张厚朴身边一派安静。他心里侥幸地想着:看来仍是小宁这孩子的阳气重,有福,什么都压得住。 小宁在学校成绩极好,长得又帅,简直就是张厚朴两口子生命中最大的自大。 眼看小宁要高中结业了,索性不让他加入高考,直接去外洋读大学好了。到时叫妻子也跟着孩子一起出去。只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,他就什么都不怕了。 他把这事委托给一个留学中介全权处置,连在外洋给孩子买房的钱都换成外币了,才决定把这安排奉告儿子。 学校离家远,儿子并不在家里住。张厚朴给孩子在学校附近租了个高档小区的两居室,他平时极少去那儿。今天,为了跟小宁谈交心,张厚朴亲自赶了去。 拧开门的那一刻,张厚朴想到儿子要出国念书,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淡淡的伤感。 客堂没人,有一点点乱。张厚朴心里埋怨着这孩子怎么就不知收拾一下。听到卧室里有一点儿声息,他推门走了进去。 面前的情形让张厚朴惊呆了!那张床上,除了光着身子的儿子,另有一个十分苍老的女性,同样也是赤身! 丑鬼!张厚朴第一反映就是这个。他大呼一声,冲了过去。小宁一把抱住了张厚朴。那个女鬼慌张地穿了几件衣服,冲出门去。 6、崩 塌 这件事情发生后,张厚朴才明白,本来那些鬼钞的危害并未停止。 于是,他愈加迫切地开始给儿子办出国留学的事。等终于把一切都办妥后,他开始忙另一件事——准备自己的自首材料。 他计划把妻子孩子送走之后,就向有关部门自首。这样,那些冤鬼就不会纠缠他和家人了吧。 这一天,他默默回到爹妈归天后留给他的屋子。 那是一幢极为破旧的筒子楼。有好多收受的东西,不利便放在家里,张厚朴都存在了这里。 张厚朴开门进去时,吃惊地发现小宁也在。 房里光线阴暗,有一种霉霉的味道。张厚朴觉察:今天的小宁,怎么看起来这么萎顿?那神情,竟然仿佛是一个……鬼? 张厚朴愣在那边。自从那件事发生后,他们父子还没谈过话。小宁很是镇定,拍了拍身边的座位,让父亲坐下。 张厚朴迟疑地坐下。小宁拿起一块上面有些白色粉末的锡纸,在鼻前一吸。 这一吸之后,他的面色红润起来,整个人,也渐渐恢复了一贯的阳光帅气。 小宁笑笑,冲张厚朴说道:“爸,你不是来找自我检举的证据的吧?” 张厚朴不由一愣。 小宁叹口吻,道:“唉,就是因为你这怕事的心理,以前才一直升不上去。这世界,撑死胆大的,饿死怯弱的。我的老爹,鬼有什么恐怖?只要你有压得住它们的气力。就是气力。” 他笑着看向张厚朴:“另有一件事你该知道:那天你在我床上发现的那个女性,和我已有一年多了。从我十六岁那年开始。 “我只是希奇,为什么你到此刻都没认出她是谁?”说着,他抛给了张厚朴一份报纸。 张厚朴接过报纸,在首版的时政新闻上,看到了那个老女性的照片,本来,她是一个……副省长。 小宁轻轻叹道:“你连她都不认得,怪不得这么多年一直爬不上去。也怪不得在我们那个势利的学校里,我一直没有一个可以庇护我的爹。” 张厚朴不由感到一阵内疚。他永远记得,小宁上机关幼儿园时,曾有一个孩子欺凌他,往他嘴里塞鸡屎。那是他的某个上级的孩子,张厚朴据说后,只是以为,又恼怒……又无力。他记得那天小宁哭着跟自己诉说,可说着说着,突然不哭了。从儿子的眼神里,他也看出来了,这孩子第一次震惊地觉察了父亲的无能。 小宁拍了拍父亲的手:“但你是个好人。真的,你确实是一个好人。只不过从那今后,我就明白,我应该设法庇护自己,同时也庇护你。” 他一甩头发,扬起头来:“好在,到了十六岁,我觉察自己拥有一样名贵的资本,那就是……我帅!我和那个女性……不然,老爸你觉得你忽然的升职是怎么来的?” 小宁诡异地笑了。张厚朴只以为那笑容说不出的认识,仔细回忆之下,才想起,那钞票上的骷髅就是这么笑的。他只以为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开始轰然倒下。 小宁继续笑道:“我知道自己在变成一只鬼,可那起码不是冤鬼,而是一只越来越强盛的鬼。我也曾想平平实实地当个人,只是,当人的话,太窝囊也太累了。收起你自首的计划吧,假如非要那样,你不如先把我送进牢狱里。” 他看到父亲的身子开始瑟瑟发抖,第一次彻底地熟悉到,父亲果真老了。这让他伤心,可同时自大地感到,这是自己的时代了。 他恻隐地抱住案亲,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别怕那些鬼钞,要始终相信,我们的比他们更有力。况且,那鬼钞用久了,我们自己也开始变成鬼,特别强盛的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