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理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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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上镇是个山中小镇,河上镇最美的地方就是一岸长堤。
每当落日西下,丝丝缕缕的霞光从月亮山剪影般的脊刃上照过来,沿着山中小河月亮溪的石岸蜿蜒成街的河上镇,就变成了人世仙境。这时候,弯弯曲曲的长堤上洒满金光,长堤下就会响起捶衣裳的棒槌声,慢慢地越来越多,乒乒乓乓一片脆响,像是两岸山峰和着小镇上的青堂瓦舍在唱歌。
其实,这歌是女性们唱的,男性们听的。唱歌的唱情,听歌的听心。
平时,只要河上镇的莲姐儿来河畔洗衣裳。不少姑娘就会跟着来洗衣裳。不少男性也会跟着来,多是些毛头小子,他们是来听歌的。
河上镇出美人,声名远扬。小镇上的女性个个水灵灵。模样姣好,莲姐儿更是其中拔尖的姑娘。那天,镇上来了几个山外的年青人,说是专门到河上镇来看美人的,点名就要找莲姐儿。
这几个毛头小子中有一个是河上镇的,奶名叫歪辫儿,大号叫佘文岐,是镇上首富“春太”山货行掌柜佘炳奎的小儿子。佘家双胞胎俩儿子,都在汉口读了洋学堂。老大叫佘文定,奶名叫土礅儿,长相敦朴,心地善良,佘炳奎就叫他回家抱老本,守住镇上“春太”门面,拉拢货源。文岐身子偏弱,白面墨客,口齿聪明,佘炳奎就常带着他跑山外交易。后来,“春太”在汉口开了分行,佘炳奎就叫文岐去坐镇。不久前,佘炳奎给两个儿子分了家,从此开始养老。
佘文岐在外多年,学成了又没回家来过,现在早已不是当年的小歪辫儿了。
佘文岐不会认不出莲姐儿,他心里早就有她了。到底是啥时候,他自己也说不明显。这次据说他要回山里进货,几个当年的同窗友好,异口同声要跟进来,他们为的就是来河上镇看美人,平时听佘文岐说得太多了,早就望眼欲穿了。
也就是这一次,佘文岐暗下决心,等此次交易告一段落,就回来叫父亲请人提亲,娶莲姐儿当妻子。
佘文岐回山十几天,离家的前一天,他硬着头皮,从河畔把正在洗衣裳的莲姐儿叫上长堤,把一个花花绿绿的课本子递给她。
莲姐儿说:“嘻,是啥呀?藏藏掖掖的,都成大人了,仍是个歪辫儿!”
余文岐脸忽地热了,说:“没,没啥,一本名堂书,你不是喜欢绣花儿吗?”
莲姐儿接过去呼呼啦啦一翻,又说:“哎呀,歪辫儿哥,这上头的样子可不勤学,城里人是用机械绣花儿,咱山里人可比不了。”
佘文岐基本没想到这些,一下子急慌了,说:“不不不,莲姐儿,我这次下汉口,去了就先给你买绣花儿机,专门绣花儿用的,行不行?你等着,等着,行不行?一定等。”
莲姐儿笑了笑说:“那,那我先感谢了!你不知道,提到绣花儿机,镇上的姐妹们做梦都在想呢!”
莲姐儿说完,回身又到水边洗衣裳去了。
佘文岐也回身往家走,脚步扑通扑通的,很有力。
背后,忽然从堤下传过来一阵女性们嘻嘻哈哈的笑声。

佘文岐到底失了信。他和密友们还在回汉口的路上,“七七事变”就发作了。
战事发展极快。九省通衢的大武汉陷入庞大的惧怕忙乱之中。“春太”分行的交易陷入极度艰难的场面。一天,佘文岐忽然接到一封电报,是哥哥文定从县城邮局发来的,上写“父中风危重,当即回家”。
几天之后,余文岐赶到家。惋惜仍是晚了一步,一天前,父亲咽了气。
在父亲的灵前,佘文岐哭了个天昏地暗,死去活来。父亲一死,全家都失了主心骨,弟兄分家,自己的财富都在汉口分行,损失惨重。除了这些,另有一点,也叫佘文岐分外伤心,那就是他在灵堂上瞥见了披麻戴孝的佘家大儿媳妇莲姐儿。
后来,佘文岐听佣人唐婶说,婚事是莲姐儿爹亲自上门提的,说是兵荒马乱的年头。莲姐儿早嫁人早安生。土墩儿忠厚本分,为人处世讲仁义,一辈子指可靠。佘炳奎一听,立即击掌为定。不久,土墩儿就与莲姐儿办了亲事。
几天之后,余文岐两眼含汨与哥作别。在家数日,他没有跟嫂子莲姐儿说一句话。
半年后,眼看武汉陷落在即,无奈的余文岐才匆匆逃了出来。等他辗转回到家不久。就有灾民陆续逃进山来。
一天,镇长胖七伯叫文定上城里一趟,说是县商会有事找他。
哥不在家,佘文岐以为是个时机,在庭院里见到嫂子莲姐儿,他踌躇一下,叫丫声“嫂子”。莲姐一愣,接着便笑,说:“哎呀,太阳从西出了,都快一年了,可听见你叫了我一声嫂子,真是金口难开啊。”佘文岐尴尬地笑笑,快步走进自己房间,从里头提出来个麻袋包,往地下一放,说:“给你!”
莲姐儿问:“给我?是啥呀?”
佘文岐说:“绣花儿机,承诺过你的,我可没有健忘自己说的话。”
莲姐儿想起来了,说:“呀,这东西多重,一两千里,你也是,太较真了。”
余文岐忽地很伤感,说:“是我较真了,我不该较真,因为你都没有较真!”
莲姐儿听出了他的话意,半天没出声,想想说:“歪辫儿哥,要说,你心里有我,我也想到一点,可你也没有明说过,你指望人家瞎猜猜就能较真?”
余文岐说:“我是没说明过,可,可真要说明确你能愿意?”
莲姐儿说:“你要真说明白,我也会较真的,会比你还较真,信不信?歪辫儿哥,你自己不以为,你可也是少见的男性呢……”
佘文岐听了这话,瞥一眼初为人妇的莲姐儿,只以为她比以前愈加娇艳了。佘文岐热血一涌,忽地伸开双臂,一下子把莲姐儿搂进怀里。
莲姐儿大惊,叫道:“你,你,放开我!快放开!要叫人瞥见了!”
可是,佘文岐已经有点发疯,在莲姐儿脸上乱吻。又惊又怕的莲姐儿被佘文岐吻得透不过气来,她觉察佘文岐在将她往房间里抱,就在他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。
莲姐儿哭了,她说:“佘文岐,你不能,我,我有身子了,那但是你哥的孩子……”
余文岐停了脚步,片晌功夫,他沉着下来,放开手,愣了愣,默默走进自己房间,轻轻关了门。

佘文定回来,带了消息,县里商会办了个“抗战将士抚助会”,同仁们物色会长人选,不少人都提到佘文岐。佘文岐听后想都没想,一口就承诺了。第二天,佘文岐就进城上任,抚助会第一件大事就是到前方慰问抗日将士。
两个月后,佘文岐从火线回来了,处置完公务。他回了趟家。慰问团到过安徽、江西几个县,佘文岐给哥哥带回来一把宝贵的宜兴紫砂壶,两斤上等瓜片,给嫂子莲姐儿买了几丈锦丝湖绸。
余文岐只在家住了一晚,他此刻极忙,县城里驻着抗日的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,摊到商会头上的事情天天都有。
往后,河上镇的人,就经常瞥见“春太”掌柜余文定手里握着一把宜兴壶品茗。那但是一把上等壶,圆肚上有款,刻着一个姓梁的名字,听说他做的壶全是贡品,慈禧老佛爷一个人就有5把呢。佘文定吃喝嫖赌一无所好,唯独喜欢品茗品茶。现在有了这把宝贵茶壶,又是兄弟花重金为他买的,他更是壶不离手。
莲姐儿自从接了湖绸,就把它装进了箱子,再也没有动过。
一年过去,余文定病了,倒不是要紧病,只是满身困倦,懒动嗜睡,神思恍惚。早先,佘文定没有放在心上,一直在乡下看中医,然而并不见疗效。后来慢慢就有了低热不退、头发脱落、失眠、干呕等症状。脸庞也开始疲惫失形。家里人慌了,赶快奉告佘文岐。佘文岐当即安顿人把哥接进县城,四方延医治疗。那时,高级医院都在敌占区内,基本去不了。县城中水平最高的医院是教堂办的,此时也人去楼空,缺医更缺药,加上佘文岐事又多,经常外出,疲于奔命。日寇飞机又三天两端来炸,余文放心一横,决定回家,听天由命吧。
佘文定回到河上镇,又拖了快要一年,死了,临咽气也不知到底得的是啥病,样子极难看,须眉皆无,瘦成了一架骷髅。最后几个月,佘文定绝不准莲姐儿进他的房,怕吓着她,因为儿子还正在吃奶。
佘文定一死,“春太”自该由莲姐儿当家,可莲姐儿干不了,只好请自己的兄长资助照看。佘文岐时不时就回来一趟。招揽一两笔交易,让河上镇的“春太”山货行能维持起码的运转。
抗战胜利那年年尾,佘文岐和嫂子莲姐儿举办了成亲仪式。
婚礼办得隆重。按说,寡妇再嫁是不得张扬的,但是,佘文岐坚持要大办,亲事照样热闹了一番。此外,由于佘文岐主持的抗日抚助会,帮助五战区抗战影响庞大,受到重庆最高政府明令奖励,被委员长授予抗战英雄勋章一枚,天下各大报纸均作了专题报道,名扬全国了。
当年的歪辫儿终于娶了莲姐儿当妻子,二人的日子过得很完满。可老天爷又经常捉弄人,佘文岐配偶一好百好,可莲姐儿就是不见有喜讯。这之前莲姐儿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,新婚之后久不妊娠,原由显然是在男性身上。
没有就没有,佘文岐也不主张再生儿育女了。

天下解放,政权易手,佘文岐当了工商联主席。抗美援朝,三反五反,资本主义工贸易革新,当局只要有运动,有号召,佘文岐都是努力分子。莲姐儿常劝他,不能太过度,出头的椽子迟早都是先烂。一说这话,佘文岐就会一愣,然后不是苦笑,就是摇头,说:“哎,我这是在赎罪呢……”
话说得劈头盖脸,并且经常夹杂着重重的叹息,回回都叫莲姐儿听得莫名其妙。问他,又不答,顶多再摇摇头。
抗美援朝期间,佘文岐的“春太”山货行向国家捐募了5部大卡车,虽然没有起名字,但也是世上少见的,佘文岐因此成了榜样。很长一段时间,各地榜样们都是处处开会作汇报,有工场、学校、队伍、机关,另有牢狱等等。
佘文岐就是在一次到牢狱作汇报时出了岔子。
作汇报的榜样们一走,就有一个罪犯找到监管干部,说有事要揭发检举,争取建功。监管一一看,是个敌伪特务。这家伙是个工艺家,专做紫砂壶,在国里外极有名气。也正因为这点名气,叫日本人盯上了,指令南京汪伪集团把他拉下了水。
那囚犯要检举“适才那个作汇报的人”,他说这人曾经找过他,要求特制一把紫砂壶,说关键死一个对头。
囚犯检举道:“他那时给了我5根条子,共20两黄金。我俩签有合约,按了手印。那人找我定做一个夹层紫砂壶,要求能渗水,他要在夹层装毒药,慢慢往茶里渗,叫品茗人每次中一点毒,这样就不至于暴死被人发现。因为要掌握夹层的厚度,必需要知道药性,他告诉我,他要装的是砒霜。”
到牢狱作完汇报之后,另有几个单位要去,汇报人中就没有佘文岐了。
两天后,佘文岐回到了河上镇。之前,县里有领导找他谈了半天话,中心是肯定他多年来的工作,别人检举的事情虽说是陈年往事,但仍旧是犯了,要从思想深处熟悉罪行的严重性,认罪交代,争取当局广大处置。放他3天假,回去给家里人说说,然后直接到公安局报到。
看到男性忽然从城里回来,莲姐儿喜出望外。
久别胜新婚,晚上两个人额外缠绵。莲姐儿以为老公像变了个人,平时挂在嘴上的国家大事、县城大事之类的话,一句也没有了。有的只是欢爱间对自己殷勤的迎合,对自己一切要求的顺从。莲姐儿感到了自从两个人成家以来基本没有过的新鲜、刺激和痛快。
又一次事后。莲姐儿快乐极了,但她却听见佘文岐轻轻地叹了口吻。莲姐儿用手试试老公的额头,迷惑地问:“文岐,你不兴奋?”
余文岐没有答话,他侧过身把莲姐儿牢牢搂住,搂了又搂,口中喃喃着:“唉,为了最美的,却成了最丑的,成了,最恶的。唉,人啊,人……”
对于这些听不懂的话,莲姐儿问起,佘文岐却老是支支吾吾。
佘文岐在家里住了3天,天天晚上二伴侣俩都是欲死欲活地爱,如神如仙地乐。莲姐儿想,两个人但是从来没有如此痛快过呢。
但是,就在余文岐要回城的那天早上出了怪事,莲姐儿清晨起来做饭,忽然发现床上散有不少头发,再一细看,她吓呆了,暗淡的灯光中,还在睡梦中的老公竟成了个花脑壳。
余文岐被唤醒,他没有吃惊,对着镜子看了看,咬咬牙,说:“鬼理发,鬼理发,好啊!”又说,“莲姐儿,吃过饭,你去请理发的巴老才过来,全刮光它!”
巴老才在河上镇剃了大半辈子头,他边给余文岐刮头皮,边叨叨:“文岐呀,听老才叔一句,进城赶快上医院,这东西不是好兆头。你们佘家祖祖辈辈积善行德,咋会得这种病?这是鬼拔毛。缺大德啊,莫不是上辈子有阴愆……”
余文岐出门的时候,一个人,他不许人送。他戴走了佘文定的旧礼帽。
进城3天后,佘文岐在狱中,没有留下任何绝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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