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年前的一个夏季,我们一行三人乘一辆雇的客货两用车到达目标地时,已是薄暮时分。
同司机结帐后,我们找到一家宾馆兼沐浴中心,前台小姐见我们眼生,口音也不似本地人,便狮子大张口,三人平凡间120元。老张和大李同她争了半天未果,于是我们三人决定另找一家住宿处。那小姐用一种轻视的目光目送我们出门——后来我们才知,由于这里已是市郊,方圆数里只这一家宾馆。
宾馆的斜对面是一家小饭馆,我便提议吃过饭再说,大李就懊悔不该先把车放走,看这里已是半个农村,只怕不好找住宿处。
这是一家很小的饭馆,东家是个矮胖的中年人,言语不多。倒是老板娘很健谈,见我们是外地人,问话更是多起来。大李老张就与她吹说我们是来这儿加入国家重点工程的。
又提到我,别看年纪小,重点大学结业呢!谈得投机,老板娘倒先问起我们,有没有找到住处,并说自家有一所屋子,婆婆住一间,另一间空着,如我们不嫌简陋,一宿给十块八块的就行。见已有了托身之处,老张大李兴奋,又要来一斤白酒,硬灌了我一大杯。
老板娘带我们来到不远处一座典型的农家大院。前院种着一些搭着架子的蔬菜,豆角、黄瓜之类,一口压水井。屋子一溜三间,左首是一小间,右首是一大间,中间是厨房。厨房有四个门,一个通前院,一个通后院,另两个分别连着左右房间。厨房里很简练:一个许久未生过火的放着一个大铁锅的灶台,一个漂着水舀子的洪流缸,一个木凳,上放着一个塑料脸盆,脸盆侧方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,墙角堆着几块木料和一把斧子,厨房正中悬着一盏度数不大的白炽灯。我转到后院,院中种着十几株玉米,几棵向日葵,另有一个小小的花池。拐过去墙角有一个浅易的茅厕。后院中最引人注目标是一棵根深叶茂的老榆树。
我们的住处就是右首这一大间。房间内也着实简陋,一铺大炕,一个大衣柜,一个小床头柜,上放着一台旧电视。
老板娘简单与我们介绍了房间内的器物,又聊起住在小间的婆婆,说婆婆已六十岁了,本是个很勤快的人,因几年前受了刺激,精神有些失常,领着看了一两年,见治不好,也就而已。又说婆婆本有四个孩子,一男三女,三女儿几年前死了,这时我见她有意无意向窗外看了看那棵老榆树……天已见黑,老板娘便告别,走到厨房时,向我们说:“住这儿吧,这儿好。”然后我就又听到一个同样却尖细的声音:“住这儿吧,这儿好!嘿嘿嘿嘿……”那小间的门开了,走出一个身段矮小的妻子婆,一边说,一边呲着黄牙冲着我们笑。老板娘说:“见生人来,兴奋。”老张便逗那妻子婆:“这儿好哇?我们不走,就住这儿。”之后妻子婆就一直是这一句话:“住这儿吧,这儿好!嘿嘿嘿嘿……”而那桀桀的笑声总让人满身都有种颤栗的感受。看她对我笑的样子,又让我有一种独特的感受——大概在疯子的眼中,我们才是真正的疯子。
老张大李简单洗了一把就进了里屋。我把毛巾搭在脖子上,从水缸里舀了水倒在脸盆中,这时我以为酒意上涌,身体发虚,四处望望,每一件事物好像都泛着青光。我把一捧水淋到脸上,低头看时,见到双手竟然发红,再低头看时,一盆水竟是血赤色!我身上的热汗一下变成了盗汗,好在里屋的电视声让我恢复了镇定,我仔细看了看盆中,好像是水锈,一定是水锈!我不再想这件事,飞快地洗了脸,把水泼到院中。把脸盆放到木凳上的一瞬,我抬头,就照见那面镜子。
镜中的我表情苍白,两眼充满血丝。我从没有如此清楚的看过自己,甚至能看清镜中我脸上的汗毛。分明镜中就是另一个世界,但究竟是我在照镜子仍是镜中的人在照我?我皱皱眉,镜中人也皱皱眉,我眨了眨眼睛,镜中人也眨眨眼,然后——镜中人又向我撇撇嘴笑了一下。就在这一刹那,我整个人竟僵在镜子前,满身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——因为,我并没有笑!
背后又响起了“嘿嘿嘿嘿”的笑声,我再不敢照镜子,匆匆走进里屋。我想起了鬼。
可我从不相信有鬼,我曾对那些我以为胆量很小的人说,有什么好怕的?就算真的见到鬼,顶多自己也变成鬼,当时大家都是鬼,更没什么好怕的了!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人荣幸地见到了真鬼,我自小对鬼的印象大多是——穿一身黑色或白色的衣服、披头披发、表情发青、指甲尖长……另有很重要一点,就是走路没有影子。
那妻子婆,我倒真没注意她在灯下有没有影子。我对自己说,一定是酒喝多了,都是幻觉幻想。老张和大李看了会儿电视,陆续都睡了。我躺在靠门的炕头,大李居中,老张睡在炕里。我因方才受了惊吓,一时无倦意,便一个人看电视。看着看着,电视中的人都变得希奇起来,表情发了青,每人都在盯着我看,向前一步好像就能走出电视;音乐也离奇起来,变得混乱不清;人语声也越来越虚幻,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。我越看越心寒,当一个播音员瞪着我拼死说的时候,我关了电视。
我第一次闭上眼睛。朦胧间,就听到关窗户的声音。我想,这样热的夏夜,谁会去关窗子呢?一定是风刮的。可我不由得仍是张开眼睛——那扇窗户竟真的关上了,我借着月光看了看,大李仍在酣睡,老张鼾声依旧。我坐起来,挪到窗前,推开窗子,窗外静偷偷的,基本没有风。大概是那见鬼的老太太干的。我记起同老板娘闲聊时,说这婆婆精神失常之前,特别勤快。我又记起临睡前,那妻子婆确实关紧了厨房的前后门才进自己屋的。这样诠释了,我便放下心。
我第二次闭上眼睛。又不知过了多久,被尿意憋醒,起了身,穿过两个门,来到后院。月光黯淡了很多,我抬头看那老榆树,仍有种阴森的感受。暗处那几棵向日葵在向我点着头,空气好像也有了些许流动,我嗅到了海边特有的膻腥的气味。这时,我猛然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,从墙角茅厕里直向我走过来!人?坏人?小偷?盗贼?鬼?!一刹那我竟换了六七个动机。跑?喊?冲过去?!茅厕离我只不过七八步距离,我还没想明显,那人影已从我身旁走过。本来是老张!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,他一定也是啤酒喝多了,起夜。又一阵阴恻恻的风擦过,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,我突然想起了什么,立时满身又沉入冰窖。过失!我起来时,明明听到老张那繁重的鼾声!我晃了晃头,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。我又听了听自己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。我立誓今后再不喝酒了!我对自己说。回屋时,我关紧了门。
第三次阖上眼帘,心犹自狂跳着。昏昏沉酣睡下,耳边渐渐就已听不到老张的鼾声了。就在似睡非睡之时,我忽然感受到有一双冰冷的手在摸我的头!凹??璧墓砹耍?
我想痛骂,却基本喊不出声。我想起身,满身却使不出一点气力。“老张、大李,你们快起来啊!快来帮帮我!”那一刻,从心底慢慢升起了一种惧怕的感受,直到侵袭了我的满身。我曾以为自己胆量很大。小时讲鬼故事吓小女孩,中学时领头去一个日本人修的废弃的狭长水洞探险,再大些甚至一个人在正月十五半夜到荒山为死去的先祖送灯。工作今后?曾在农村与两条半人高的狼狗僵持……等等。我也从没有过怕的感受。我感到魂灵竟一点一点的被吸走。人能活着,是件快乐的事;人活着,又是件疾苦的事。我又听到一种希奇的声音,决不是蚊子的声音,那么是歌声,天堂或地狱里传来的歌声?我顺着歌声追出,出了窗子,就来到院中那棵诡异的老榆树前。我听到一个女声: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,好么?”四下望去,仍无半个人影。是老榆树在说话?决不是!我想起,问道:“你是妻子婆的三女儿么?一直都是你在搞鬼么?”没有答复。不答一定是说中了。我不再那么惧怕,无论是人是鬼,至少我知道了她是谁。于是我身不由己地飘荡,直到来到一座云雾缭绕的桥前。那女声道:“假如你过桥,你就会失却所有此生的记忆,但你会有来生。
假如你不过去,便同我一样永远是孤魂野鬼。”“这一定是传说中的“奈何桥”吧?既然人鬼的运气都已被注定,为何又给我们最后一个选择的时机呢?”“假如我忘却了此生的一切,来生便已不再是我,那来生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“听说前世坏事做多了,会下地狱,反之会上苍堂,是真的么?”“为什么你不过桥呢?”“为什么我见不到你?”我一连串问了很多问题,但那声音只答复了最后一个。“你心中无鬼,又怎会见获得我?”我又问:“你为何呢?其实在人间时,你连的勇气都有,另有什么事做不成呢?”“年青人,多为情苦;年迈人,多为子女不肖。你一定是为情而死,而且甘愿做鬼,也不肯忘却这段旧事。对么?”那声音忽然反问:“你这平生,做过几许坏事,几许好事?”“好事?坏事?什么是好事,什么是坏事?”我渺茫起来。小时拿放大镜烤死不少蚂蚁;活捉过一只苍蝇并放到蛛网上看它怎样被吃;后来拍死过数只蚊子、踩死过数只蟑螂……这能算杀生么?小时到邻家串门,偷藏起一个浅绿色的按钉;拔过别家菜地里的一个萝卜……这算偷盗么?大学最无聊时,曾同时有三个女友,但只吻过罢了,这算淫欲么?……我只能问:“好与坏、善与恶真有固定的界限么?如我一样的大多半人,好像并没有时机做明了的好事与坏事。上苍又按照什么来评判我们的平生呢?”“纵然真的有标准来评判,譬如我做了很多好事,又做过很多坏事,那么我该上苍堂,仍是下地狱呢?”“假如冥冥中自有天意,我们平生中所做的事,岂非身不由己?上苍若要奖赏一个人,就尽避放他到天堂;若要处罚一个人,就只管带他入地狱。拟定善恶的标准岂不是画蛇添足?”
仍没有答复。生时有很多的不明白,没想到很多连鬼也不知。
我曾问一信佛者,为何要吃素。他答:“人有情感,动物一样有情感。你吃他的肉,他来生都会恨你,找你报复。六道循环、因果报应……”我问:“假如动物有情感,你又怎知植物就没有呢?纵算辟谷,水中也一样有无数微小的生物啊?”“不是说“酒肉穿肠过,佛祖心中留”么?又何须做表面文章?”我继续问:“什么是恨?什么是爱?是不是他欠了我,我就要恨他?我欠了他,我就要爱他?那么缘就是债了?可是世上究竟哪一些属于我,哪些属于他呢?假如分不清,又何来的‘债’字呢?”我又问:“假如然有循环之说,人变鬼,鬼再变人,人再为鬼。为什么这世界上的人数却越来越多呢?多出来的是从哪里来的呢?”我又问:“你每天烧香拜佛,为的什么?”答:“为修来世。”“佛家倡导四大皆空,你如此设法,岂不是贪念么?”我不再问。“什么是真?什么是假呢?”“我明白了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,所以你答不出。”一道金光射来,四周的一切刹那间全部消失。我睁开双眼,阳光正洒在我的脸上。
我听见老张对大李说:“我六点就醒了。那老太太摸我的脑壳,把我摸醒了。”大李对老张说:“那老太太挺有意思,夜里五更起来给我们关窗户。”见我醒来,老张笑着对我说:“昨晚啤酒喝得太多,一宿起来三次。”我仰在炕上,呆呆地望着窗外那棵老榆树。忽然,一个声音从我头顶响起:“住这儿吧,这儿好!嘿嘿嘿嘿……”